廢紙堆中小盆栽

113  中國鬼

第一次見到她，是我五歲的時候。

從小，我就是個沉默的孩子，比起和人交談，
我更喜歡自己靜靜在角落觀察著每個人的表情和動作。

和異母姊姊力求表現和舉手投足皆維持尊貴優雅截然不同，
看起來相對陰沉的我，讓母親很是感嘆且擔憂。

母親離世後，我更不愛說話與交際了，
更常一個人躲在房裡一整天，抱著一本書，或者什麼也不做。

而她，就這麼悄無聲息地出現了。

一個女子，披散著長長的黑髮，穿著上衣和裙子分開的怪異服裝，
沒有蕾絲及花邊，只有細緻的刺繡，看來十分樸素。

她有一雙少見的細長型眼睛，瞳色和長髮一樣深黑，彷彿夜色。
這個女子旁若無人地四處看著，像在欣賞風景一般，
看完了幾乎空無一物的房間後，更是肆無忌憚地對我上下打量。

我皺著眉死死地瞪著她，一直到我們的目光交會三次後，
她才像是驚覺到什麼，對著我哇哇亂叫。

而我只是茫然望著她張張合合的嘴巴，什麼也聽不懂。

她自顧自地說了一陣，突然閉上嘴，
又愣愣看了我一眼後，從我面前倏地消失。

看見這一幕，回想到她叫了半天，卻沒有驚動到外頭的人，
我突然明白了什麼，一陣寒意襲來，才發現原來冷汗已經浸透襯衣。

那日之後，我常常會無意間看到她的身影。

或許是在我們學習的課堂上，或許是在父親對著弟弟說話時，
又或許是繼母關心我們這些孩子的生活和教育時。

她總是突然出現在某個角落，看到我發現她時，
會對我眨眨她那細長的眼，眼中滿是俏皮的笑意。

剛開始，我常常因此驚嚇，讓身邊的人好一陣擔心。
可是久而久之，我已經能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下一刻出現在我正前方。

每當此時，她總是會興奮地繞著我轉呀轉，用飄的。

我完全接受她是一個鬼魂的事實，她是我心中一個沒人知道的祕密，
也是最貼近我的伙伴，甚至比過和我擁有一半相同血液的姊姊。

她就這樣陪我渡過這麼多個年頭。

即使聽不懂彼此的話，即使是不同世界的人，
但是她，依舊分享我所有的悲傷或喜悅。

那一年，父親過世，她陪在我身邊，為我唱了一夜的歌。
歌聲輕輕柔柔，奇異地撫平我的心慌，雖然我依舊一句也聽不懂。

我二十歲那年，她突然消失了好久。

那是我人生最為黑暗的時期，弟弟去世了，姊姊經過一番鬥爭後即位。
誰繼承王位對我來說並無分別，可惜對姊姊來說並不是這樣。

於是，姊姊囚禁了我，而她，也不在我身邊。

我從來沒有這麼深刻地意識到，原來她對我而言是那麼重要。
她去了哪裡？我還能不能見她？要是死了被神接走，還能見到嗎？

我第一次對自己的信仰如此害怕。

幸好，兩個月後，當我被放出囚禁地，改為軟禁時，她回來了。
她看起來很憔悴，原本就偏青白的臉更加慘淡。

意外的是，她再也沒有離開過我身邊。

本來她出現與否都很不固定，好像想到就出現，沒想到就消失。
但這次回來後，不論我做什麼，都黏著我，形影不離，雖然她沒有影子。

她常常唱歌，會一邊唱一邊看著我笑得樂不可支，
笑完後輕嘆一口氣，唱完最後兩句。

我總是靜靜看著、聽著，她的歌聲很美，她唱歌的神韻也很美。
也許，在我眼中她一切都是美的，哪怕她只是個鬼魂。

我以為會就這樣相伴過一生，一直到我繼承王位那一天。

我還記得，那一日，主教為我加冕，她在階下看著我，神色複雜。
回到房中，卻看到一個黑衣人和一個白衣人用鐵鍊鎖著她。

我想阻止，那兩個人卻說，她擾亂了應有的秩序，
讓他們那裡的人花了二十年的時間學我的語言，只為了修正這件事。

如果我再阻止，只會加重她的罪，讓她受更多苦。

我眼前的她漸漸模糊，在臨別時刻，我卻看不清她的臉，
「能不能，讓我知道她的名？」

在我低啞的尾音結束時，那兩人對看一眼，
隨後一張小小的紙片出現在我手上，上頭兩個方方正正的文字，
我不認得，就像一直以來她說的話一樣。

那兩個人帶著她消失後，我把這兩個字刻在一塊小銀牌上，
串上鍊子，貼身佩戴著。

我開始在處理政務之餘，翻查所有關於那個遙遠東方神祕國度的記載，
只因為那兩個人告訴我，她來自東方……

自從她離開，已經過了幾十年了。沒想到我能活這麼久，
如果我不信神，會不會有機會見到她？

我已經七十歲，白髮蒼蒼，老態龍鍾，要是再見，她還能認得我嗎？

在位幾十年的女王陛下在一個美好的清晨安詳逝世，
在她的手中，還握著從不離身的小銀牌。